
历时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批评家彭德新书《西安当代艺术》近日正式出版。这本书的完成,宣告了第一本梳理西安当代艺术的书籍诞生,为外界了解西安当代艺术提供了文献参考资料。《西安当代艺术》不是人们期待的客观的西安当代艺术全史,只是一部简略的评论集或索引。


贺丹
贺丹以刻画国民的集体无意识取胜。
一脸的络腮胡子,个子不高,腰围很大,旅居巴黎十一年,他养成了法国人的饮食习惯,牛排、烤肉、奶酪、黄油堆成一盘,一盘接一盘吃。有一年在餐桌上我开玩笑说,中国官场反贪,不需要明查暗访,凡是腰围超过110厘米,先拿下再审。郭线庐笑道:贺丹第一个拿下!贺丹照吃不误,我又说:腰围多少与寿命成反比。贺丹当晚开始跑步,随后改变了饮食习惯。
贺丹的油画,从法国式的写实转变为意象写实。他画画先有一个想法,不画素描稿,只画手掌大小的草图,随意涂抹,不规则的横线直线斜线曲线折线加小圈圈聚集成一幅混乱而有序的人群图;然后上画布,不用打格子,不用投影仪,只是用铅笔或赭色勾画人形;然后从局部开始,一次完成。完成后的调子统一,形体透视、明暗透视、色彩透视看着顺眼。他画的人群,常常是黑压压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民众的全身像或头像,会使密集恐惧症的人看得头皮发麻。那些画中人不需要事先用模特摆姿势拍成照片,也不需要写生,因为早年的童子功和几十年对人群的观察已经深入骨髓,信手拈来,恰到好处。有时他会从网上下载、打印一些人群照片作参考,再凭他的造型能力加想像完成,完成后的姿态或情态生动有趣。

贺丹《车站》

贺丹《海市蜃楼》
贺丹的作品具有反思和批判国民习性的意图,可以作为中国启蒙运动的直观证据,这也正是我认为他的画属于当代艺术而不是学院派绘画的理由。他将虚幻的写实人物和荒诞的场景并置,用经典油画的色调加以捏合,使庸常变得新颖,使怪异显得合理。在学院派眼中,他的画猛一看不失传统。在批评家的眼里,他的画不失当代。不过他不喜欢把画分为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他说法国画坛从来没能有这样的分法,两者也不像中国美术界彼此对立。
在巴黎待了十一年,贺丹没有画过法国,也没有画过欧洲。他在巴黎学习油画,先是重技法,继而重感觉,然后重情调,最后领悟应当画境界。伦勃朗用笔的率性,勃鲁盖尔以及杜米埃的幽默、调侃、夸张或恬静,都是贺丹感兴趣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勃鲁盖尔表现在表情或肢体语言上,贺丹表现在人物的关系上,尤其是人群背后一以贯之的习性。贺丹说他画的人群不是叙事场景,因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呼应;人群处在同一时空间维度,但彼此之间没有属于人的情感沟通,也就是人的隐退和关系的显现。同西方文化注重个人相比,贺丹最大的感受是中国人具有强烈的集体意识。“集体表象”、“集体无意识”的问题也由此延伸出来。所谓集体表象和集体无意识,按列维·布留尔的解释,是指先于个体存在、个体灭亡后仍旧存在的集体习性,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如此。
如果说乡土油画可以进入当代艺术,贺丹描绘集体表象的作品提供了范例。西方油画很少有人画人山人海,贺丹画的人山人海是典型的中国题材。由于中国房屋建设严重过剩和空置,而今朝野都开始怂恿大家放开生育,所谓人口红利的低级思路仍旧甚嚣尘上。将来的中国,人口过剩和资源枯竭将成为无解的社会问题,因而贺丹画的人群,在未来很长时间和很大范围内都不会失去现实的穿透力。

贺丹《黑蚂蚁》(局部) 300x200cm 2012

贺丹《绿地》

贺丹《人群-3》
2001年他画《大树》,表现树未倒而人群一窝蜂地逃窜的场景,或者说树未倒而人心散的心理场景。那场景仿佛缘自某种一触即发的不详预感,仿佛让人听到了大树解体的炸裂声。从《大树》起,贺丹完成了从乡土风情画到寓意画的转变,尽管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景,还是那样的色调,不同的是画面从民俗的直陈转向了象征与寓意,而象征与寓意正是中国艺术的传统。西方现代艺术也出现过象征主义绘画,不过那种象征是单向而确定的,而中国的象征背后是多向的寓意,意向不一定明确,能引发不同的理解。如果不理解,你也可以看出画中的荒诞或调侃。比如黄庭坚的《蚁蝶图》中的蚂蚁,在他的眼里是比喻新党的小人,在别人的眼里也许是另外的感受。
贺丹作品是典型的中国当代艺术。这首先在于他画的不是飘浮在中国文化上空的西式作品和西式人物,而是地道的中国民众,尤其是农民。农民最能集中体现中国的国民性,农民、农村、农业,是理解黄土地上的国民意识最贴切的入口,也是破解中国问题的关键所在。从五四运动以来,改造国民意识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尽管市民和农民的物资丰富了,房子变洋气了,服装变得时髦了,可是几千年形成的国民性,如同饮食习惯一样,没有根本的变化。悲观地看,这种变化可能要等到当今的两三代人死绝了才能完成。归国十年来,贺丹始终在画中国民众,不像一些画家,在题材和风格的选择上像参加轮盘赌一样到处下注。
西安美院如同一个大部落,直到21世纪开院办会议,常常是满屋子的秦朝普通话,只有贺丹、王志刚等少数人爱说当代普通话。不过贺丹画中的人群,大体都是讲秦朝普通话的陕西民众。从周秦汉唐到1970年代,中国始终是一个农业文明圈,而陕西是最典型的地区。从后稷担任尧舜时期的农业部长开始,经过周秦汉唐,形成农业文明的定式,也把中国农业文明推向了高峰。农业文明春种秋收,周而复始,没有变化。历代愚民政策使得民众安分守己,头脑简单。它酿成的集体习性比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论述的集体无意识和集体表象更加牢不可破。贺丹画的正是这种固化的习性。以往毕业的有主见的西安美院学生,常常痛心疾首地批评西安美院的教学模式落后保守,几十年不变,正是这种集体的生存习性在作祟。
贺丹1960年生于延安,1983毕业于西安美院油画系并留校任教,1994年赴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研修,1995-1997年获得巴黎东方文化艺术语言学院博士第一阶段文凭,1997年加入法国艺术家联盟,2000年进入巴黎法国文化部艺术家长期画室。2005年回国,在启用海归派当官之际,贺丹被任命为西安美院副院长,职位等于古代官制的“从六品”,即接近六品。活在这个层面的中国官员,仅在高校就有几万人,可是美术界像他那样画中国人集体表象的画家,没有几个。这几个中最终能进入艺术史的人物,只需要一位。所以,贺丹当官后一直焦虑,因为行政事务使得他没有了整块的时间作画,以致有一年夏季他为了变法,画了五十几幅抽象画,焦虑的心态在画面上显露无遗。贺丹归国十年间,从教务处长变成副院长,不需要问他的感受,仅从当年的红光满面到而今一脸的憔悴,就能直观地感受他的心态。他是靠实干而不是靠关系被提拔为副院长。他不是那种不倒翁式的庸官,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看着上司的眼神或上面的文件条例行事。无论什么场合,他爱滔滔不绝地议论校政,臧否人物,不讲情面,自然是言多必失,特别容易引起误会和触犯他人。他的忘性又大,经常无意识地否定自己先前对某类艺术价值的判断,让人无所适从。因此,他如果否定了你,你不必太介意;表扬了你,也不要太开心。有一天他被免职,我不会惊讶,无非是官场少了一个厅级官员,画坛多了一个更专注的有意义的画家。
身为副院长,贺丹建议学校请王林、朱青生当兼职的博导,接待众多海外学者和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家来做讲座,也曾邀请反对当代艺术的黄河清来开讲。两拨人如果在一起开会争吵,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倾听,觉得很好玩。为了促进当代艺术在西安的推进,他从教学入手,亲自挂名当影视动画系主任,极力促成西安美院建立当代艺术系。
文章来源:雅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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