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正面临人类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文化形态。人们赋予它许多称谓——“媒介文化”“信息时代”“高科技社会”“后工业社会”“消费文化”等。不管怎样称呼,有一点显而易见,那就是一种新阅读文化正趋形成,人们的阅读习性随之而变。
“超级注意力”难以专注于单一目标记得5年前某出版社做过一个网络问卷,调查“死活读不下去的书排行榜”,结果匪夷所思,第一名竟是《红楼梦》!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悉数在列。我想这个问卷结果20年前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为何读者不再有耐心阅读《红楼梦》这样的鸿篇巨制呢?2015年发表的一份阅读报告用数字描述阅读生态的嬗变:数字化阅读方式接触率已高达58.1%,而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只有4.56本。一边是没耐心读长篇,另一边是越来越多数字化阅读,两个现象之间有无关联?
国外一些研究揭示其中可能的关联。曾任加州大学教授的海尔斯对美国大学生阅读做系统调研,发现“M一代”(即“媒体一代”)正在形成一种全新阅读习性,它呈现为一种越来越流行的“超级注意力”,那些学文学的大学生也不再热衷于阅读长篇小说。这一研究揭橥一个新发展趋向,公众阅读正经历某种转型,从传统“深度注意力模式”转向当下“超级注意力模式”。前者特征是长时间专注于单一目标,对单调状态有很高耐受力。此种注意力模式过去很常见,它就体现在纸质书籍阅读特性之中,可称之为“沉浸式阅读”。
近20年来情况骤变,智能电子设备等技术新发明大量出现,深刻改变人们的信息接受方式。比如玩电子游戏,屏幕画面每秒都在发生变化,使人颇感刺激;再比如上网浏览,新信息和链接即时跳入眼帘,庞杂多样的信息流动眼花缭乱,令人兴奋。海尔斯发现,超级注意力有4个突出特点:第一,认知焦点同时在多个目标间不停跳转;第二,偏爱丰富多样信息流;第三,追求有强烈刺激性的信息;最后,无法忍受单调沉闷的认知状态。她描述一个场景,一个大二女生在读《傲慢与偏见》,她10岁的弟弟在一旁玩“飞车大冒险”电子游戏。别看年龄只相差10岁,可他们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深度注意力主导”与“超级注意力主导”的巨大鸿沟。
如果我们从海尔斯研究结论出发,细心审视中国当下社会和文化,可以深切感受到我们的阅读文化正在经历一个巨大转型期。一种新的阅读文化正在形成,与之相伴的某种阅读新习性正在左右人们阅读。可以用如下几个字来概括这种阅读新习性:快、短、浅、泛、碎 。“快”是时间概念,意指慢读已不再流行;“短”是空间概念,意指短篇作品更趋流行,长篇巨作不再受读者青睐;“浅”是理解行为,阅读不求深解只求了解;“泛”是信息接受方式驳杂,如古人所言读书“博而不深”;而“碎”则指阅读信息关联性阙如,各种破碎无关的信息纷至沓来,将读者淹没在信息汪洋之中。
不仅普通读者如此,专业读者的专业文献阅读也出现一些相同趋向。有统计研究披露,很多专业读者往往只读一个文献的前三页,他们对文献的引用有46%只限于文献第一页,23%的引用限于文献第二页,77%的引用来自于文献前三页。
人类正从印刷文化转向电子媒介文化我们不禁要问,造成今天阅读文化嬗变原因何在?
时下工具理性盛行,价值理性衰落,纯粹阅读兴趣已被各种功利实用阅读所取代,社会文化浮躁是一个重要原因。具体而言,阅读载体提供“超级注意力模式”形成的技术条件,从电子阅读器到电脑阅读,从iPad阅读到手机阅读等,新的阅读设备提供更为多样和更为有趣的阅读方式,使阅读变成“悦读”,暗中“引诱”人们不断“刷屏”。
电子文本不同于单调纸质文本,是“超文本”,它有多重链接、分叉选择和非顺序性等特征。“多重链接”指原文本与诸多副文本密切关联的网状结构,在阅读原文本同时,可链接许多其他副文本,改变了一个孤立文本的静读,进入无限可能的信息丛林;“分叉选择”指阅读选择多样性,电子阅读无一定格式,这是多重链接必然产物,所以新的阅读方式往往是发散的、离心的,充满偶然性和可能性,有趣得多、丰富得多;“非顺序性”是指,电子阅读不同于纸质阅读的线性逻辑,它是跳跃性的,甚至非理性的,这不仅是认知对象特点,亦是主体认知方式特征。
历史地看,人类阅读文化经历几次重大转变。一次是从口传文化向印刷文化转变,这是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变的重要关节。今天则正在出现另一个转变,从印刷文化向电子媒介文化嬗变。比较来说,印刷文化所孕育的是一种沉浸式阅读,其认知模式是深度注意力;而电子媒介催生一种全新浏览式阅读,它所建构的是超级注意力模式。浏览式阅读在不同对象间切换转移,无法忍耐阅读单一文本时的长时间单调。这颇有些像人们的美食体验,品尝美味佳肴之后,对粗茶淡饭便难以忍受。同理,习惯于浏览式“悦读”之后,对单一文本的长时阅读便会感到乏味而难以持续。
进一步,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更开阔一些,不难发现超级注意力认知方式已经成为当今信息接受的普遍方式。各种短小信息形式的流行最能说明问题。比如,为什么今天散文比其他文体更受读者青睐?一个重要原因是,散文短小精悍不拘一格,恰好顺应今天超级注意力所建构的阅读习性。再比如,各种读本、文选流行,究其缘由,恐怕也是因为其内容丰富、篇幅不长而避免了单一、单调。微博取代博客又是一个例子,微博百多字限制不只是篇幅容量指标,更是人们阅读习性变化风向标。微信、短视频风行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这一变化。
从文化强国建设高度重建阅读习性毫无疑问,便捷的电子阅读有其明显优势和特长,今天要拒斥电子阅读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它已经或即将成为阅读主导形态。当前亟待思考的问题是如何扬长避短,切实改善阅读生态,在浏览式阅读盛行的时代重构人们沉浸式阅读的习性。
我觉得首先要从青少年抓起。青少年是电子媒介文化“原住民”,生在高度数字化媒介情境中,乐于尝试和接受新事物,又很容易成为新文化弄潮儿。因此,在青少年身上有意识地培育沉浸式阅读尤为重要,良好阅读习性会影响他们一生。需要从娃娃抓起,有目的地通过阅读训练科目使青少年对超级注意力模式的局限性有所体认,对电子媒介文化具有自觉批判理性。
提倡为读而读的价值理性,制衡阅读工具理性。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早在上世纪初就断言,纯粹出于兴趣、信仰和爱好的价值理性衰落了,而少投入多回报的工具理性则大行其道。对当代阅读文化而言,韦伯预言也同样有效,越来越多的阅读不再出于纯粹兴趣、信仰和爱好,而是出于各种各样实用功利目标,苏东坡“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的境界踪迹难寻。于是,培养公众阅读价值理性,培养为阅读而阅读的冲动,也是改变当下阅读生态一个可能途径。鼓励人们亲近纸质书籍,提倡拥有个人纸质藏书和个人经典书单,并坚持每日静读实践,有助于培养专注力,从而接近本雅明所描述的阅读境界:“真正的藏书者与书保持着最为亲密的拥有关系。不是说书因他而活着,而是他活在书中。”所以“没人比他更有富足感了”。
由于阅读习性改变,长篇小说正在失宠。如果真有一天把《红楼梦》这样的经典打入“死活读不下去的书”之列,那于中华民族璀璨文化而言将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在一个浮躁的时代养成大众阅读耐心,对于整体改善阅读乃至文化生态,无疑十分必要,应当从文化强国建设的高度予以重视和研究。
总之,改变阅读生态和重构阅读习性是一个新课题,并无既成经验与模式,目前能做和要做的就是行动起来,并从我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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